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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画:想象的共同体——(一)信仰

请想象这么一个场景:在北非的荒原里存在着这么一个原始部落,在每一代首领去世之后,部落里的成员会寻找一张牛骨面具,让被占卜选中的青年在晚会的篝火前戴着面具跳舞。这个仪式完成后,人们相信过去领袖的记忆和灵魂已经通过面具的舞蹈降临在了舞者的体内,舞者将会成为新的首领。

 

人类世界的运作方式在过去的两三百年里发生了深刻的变化,原始的部族信仰和成建制的宗教系统以不同的方式退却,蛰伏在文明的一角。新时代的人们下意识地相信,在思想的漆黑洞穴里,理性和科学的火炬每亮一分,迷信的暗黑阴影就黯淡一步。然而有一种可能性被有意无意地忽略了:假如这洞穴里,有一些岩壁本就是黑色呢?

 

 

语义,语音的恣意性与人类的某种能力产生着紧密的联系——在这里我无意讨论这种能力是先验的还是经验的,我想强调的是这种把客观而言风马牛不相及的不同事物,通过联想的方式绑定在一起的能力普遍参与于人类社会的构建之中,正如不同的语言对同样的物体有着不同的发音一样,不同的部落对于同样的物体也存在不同的幻想——迷信的土壤正在于这种规定的恣意性和随意性。这种人为的规定是极脆弱而荒诞的,然而一旦形成并在实践中被“检验”的话,会显得那么完美以至于形成观察的死角。就像在不知道万有引力的情况下,不断地根据时间顺序给人演示“在枝头的果实”和“落到地面的果实”这两个事实,就会让人毫无抵抗地联想出这其中的某种关系一样,并且还会认为这“理所应当”。

 

从这个角度来说,由于隐秘在人类心智里的某种思考机关的固有缺陷,语言的形成和迷信的诞生从来是一枚硬币的两面。

 

在上世纪五十年代有一个流行的生物学理论,作为动物的人类,由于在母体里发育时间等因素的影响,和别的动物相比先天不足,各方面机能在出生以后才逐渐得以完善。基于这个观点推演出一个有趣的论断——人和人所创造的环境,并没有被很好地相匹配。所谓老鼠生儿会打洞,大多数动物生来具有强烈的行为本能,而人类却需要在社会化的进展中了解自己需要做什么,以及了解自己的本质——社会无疑是人类行为物心两面的产物,然而一旦从文化的概念中脱离,获得了客体的社会就无法随意地以原封不动的形式再次被吸收。社会作为人类的产物成为了现实,而身为造物主的人类又反过来被现实所创造,通过不断地自我表达形成内在的他者,以此确立意识的实存。也正是因为这种与生俱来的不协调,人类才不得不在经验的基础上创作属于自己的秩序,或者说象征秩序的话语结构。这种秩序化的经验超越了不同社会之间的障碍成为某种更接近人类精神底层构造的共识。这样共同的“相互赋予意义”的企图所隐含的产物则是“共同的规范秩序”。

 

规范秩序这个词,如果要追溯语源的话则是来自于“规范丧失”一词,涂尔干在自杀论里指出,人类的一切行为中最隐私的自杀行为实际上是最具有社会性的活动之一,并将自杀划分为三类,其中之一便是“规范丧失”的自杀。

 

在讨论规范丧失之前,先考虑一下语言的问题。人类将语言进行加工,以此为基础建造出“象征的宫殿”,将一切经验性的社会产物根据共同的解释原则(意义赋予)收入囊中,从而创造出客观的意识。客观的规范秩序在社会化的过程中内化于个人的主观世界,并赋予个人生涯意义。通过把“我知道这件事”或者“这件事情对于他而言真实存在过”这样的经验客体化,人们在确认当下发生了什么的同时树立对过去事件的信念和对未来的“合理”展望。也就是说,社会性的世界基于个人生活的井然有序和意义自洽之上,而社会本身,从主观和客观两方面都成为秩序与意义赋予的保护者。

 

因此,社会性的规范丧失就显得如此危险。感情的羁绊和个人经验的方向性都不复存在,那么个人就失去了自我认识的依据。正如与内化的他者进行不断地对话能够保证规范秩序的稳定,这种对话的缺失则会直接带来规范丧失的隐患。对于失去了自我意义赋予合理性的人而言,现实社会就成为噩梦一般疯狂而混乱的世界——有时候,即使要忍受巨大的合理化的痛苦,人也愿意找到再次遵循规范秩序的方法——从这个意义上讲,规范丧失的自杀既是“缺乏他爱的自杀”,又正是“他爱的自杀”。

 

因此,人类社会的运作,可以说是一种自我麻醉。面对“死之将至”,好吧,或者说“死到临头”这一必然的威胁,人们不间断地有意回避着,并强迫自己表现得像个“正常人”。因为死亡不仅意味着人类关系的终结,也意味着社会秩序的根本假设的破产。而这种破灭是无法被接受的。可以说,在一切的宗教形成之前,人类已经通过规范秩序的创造与被创造,获得了强大的信仰体系。另一方面,由于对死的预感无法从人类的意识里根除,“象征的宫殿”无时无刻不受着毁灭的威胁。虽然无数的个人的意义赋予共同构建了这个宫殿的骨架,但是独立的个人意识却总会因为各种原因面临着被抛出这个框架之外的可能性。从这样的可能性中保护自己的一种形态是公序良俗,即被伪装成“人性的自然与社会道德”的“常识”,所谓“理所应当的世界”。在这种世界里人们倾向于认为那些违背了某种共识的“自然状态”的个体,实际上因为违背了秩序而违背着自己赖以求生的根基,并据此对这些个体展开攻击。

 

在这种被攻击的对象里,既有“同性恋者”,也有“在右行礼让的社会里坚持走左侧的怪人”,当然放在人类历史的角度上说,更多的则是“异教徒或无神论者”。宗教实际上象征着一种倾向,即,将人类社会的规范秩序和意义赋予“投射”到超越性的宇宙之中,从而使得个人的意义和社会的历史努力不至于在未知(至少是被人装作是未知)的威胁前化为泡影。

 

这种神圣化的行为可以是八百万神明那样小巧的泛灵信仰,也可以是巴门尼德式的万物归一的宏观结构。即使那个某种神圣的东西通过逻辑的推演甚至达到了失去人性的境地,甚至成为了某种“神不爱世人只爱自己”的存在时,这种非人性的假设也会显得令人安心。这种遵循了人类的创造但是又反过来成为人之外的某种对立物的信仰体系,使得人们在意义丧失的恐惧里得以获得暂时喘息之机。

 

可是这和作画以及作画迷有什么关系呢?绕来绕去说了这么多,你该不会想说认个人需要有赌上生死的觉悟吧,作豚都是什么青年漫画的登场角色吗?!

 

当然并没有这么严重。不过我坚持认为作画迷的价值理念(如果要赋予一个价值理念的话)是和这种被规定的信仰心有相通之处的。

 

一切宗教都具有两种维度,第一是圣俗之分,即单一维度的价值判断。诚然这一点和作画迷对于作画的判断存在某种联系也不一定,但是我所关心的是第二种维度,即神圣的规范秩序与混沌的意义丧失的对立。

 

动画制作无疑是一种集体作业,通过大量的人力物力和多道工序将某种工业的产物呈现在观众面前。而作为观众则无从在现象中了解到这幕后的构造。对于一个对动画制作一无所知的观众而言,这种情况无疑是无比自然的——就和“存在一种机器,从入口处把写好的剧本塞进去,从出口就会吐出一张BD来”一样自然。我想强调的是,这种出于无知的误解是在任何情况之下都不应受到指责的,因为对于自己所赖以生存的世界一无所知是一种最常见的状态。正如使用电脑的人并不被要求理解电脑的工作原理,一个符合社会道德规范的一般人也不被要求一定要思考人生的意义一样,一个普通的动画观众也决没有任何需要理解动画幕后的道德压力。

 

然而,事情从他/她出于任何原因第一次留意到片尾的staff表开始变得截然不同——作为一个普通观众的安稳的意义世界突然来到了悬崖边上,这个可怜人恍然发现自己所喜爱的动画(以及喜爱动画的自我这一意义赋予)实际上是构建在一个无比危险的悬崖边上,而这悬崖之下随时要把她/他吞噬的,就是动画工业的“未知”和“混沌”。

 

而谈论作画的意义正在于此。谈论作画这一“神圣的”行为,从集体制作的“暗箱”里诞生,又反过来与这种混乱和不可知形成对抗。通过归纳和描述,作画迷赋予作画的表象以秩序,获得超越作画艺术之外的某种价值,最终使作为观众的自我在集体作业的混沌与不可解中得以保全。从这个角度上讲我们可以看到,作为一个觉察到动画秘密的个人而言,谈论作画(或者其他任何幕后职位的制作者)是多么自然而然,并且在深层的动机上是多么与宗教的企图接近。

 

另一方面,作画迷的社群之所以结成,个体与个体之间的纽带是如何被不断强化的呢?根据观察可以得出的结论之一是,活跃的作画迷社区几乎只存在于追新番的动画观众里。这并非因为新番的作画质量好于老番,而是因为新番存在一个共同的放送周期,而同时播出同时观看意味着即时交流的形式得以形成。这里涉及了两个前提:前提一,活跃的作画迷们是一定会追新番的,甚至是看生放。前提二,最好的作画迷不是舅舅党,对于业界的实际情况知之甚少。这两点加在一起解释了为什么日本作画迷们是讨论最积极而有成效的,又解释了为什么和原画师py太多会彻底作为一个作画迷跑偏——————这里的关键在于,好作画的存在本身的不确定和不可知性。对于一个普通的作画迷而言,当周的新番的质量虽然在某些渠道里可以一定程度得以预测和分析,但是唯有实际上观测到作见之时才能够获得确信,这种确信的发生几乎是完全随机的,所以对其进行分析和总结才显得足够重要。电视动画的定期播放,“未知的作见”不断产生的随机过程里,实时关注着新番放送的作画迷们定期地获得某种共有的体验和精神快感,“神作画”的降临也就意味着集体的一次沸腾,在这种沸腾里个体之间的纽带得以强化。而这种鉴赏“神作画”而产生的非日常性的体验,无疑也是一种宗教式的定期礼拜的非日常性。

 

最后,让我们回到开头的想象。在那个部落的习俗之中,牛骨面具意味着什么呢?如果要以文化人类学的视角为这个部落写一部民族志的话,牛骨面具的前世今生也许会比部落里的成员更为重要也说不定。戴上面具的舞者当然不会真的被灵魂附体,但是“先祖的灵魂会赋予自己智慧和力量”这一想象和信仰心使得他的身体诚实地“受到面具的控制”。牛骨面具作为仪式的道具不再是被人使用的物体,而是使用人体的圣物……对于不会画画的作画迷而言,买回家之后看过一次甚至看都不看就丢在角落里吃灰的原画集、分镜集、设定集正是这样的“仪式用圣物”。重要的并非是原画集本身的内容,而是在浏览并购买原画集这一行为发生的瞬间,所得以降临在作画迷们身上的某种信仰心和自我认定。